"景深,补习班七点半开始,别忘了带生物竞赛的资料。"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,语调平和却不容置疑,活像是一位身着便装的军官,表面亲切,骨子里却是发号施令。
陆景深从被窝中探出头来,目光直视天花板上那道熟悉的裂缝。在这个高度程式化的家庭中,那道不规则的纹路几乎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,如同中世纪修道院里某位不小心在圣经抄本边缘涂鸦的修士,在端庄肃穆中偷得一丝乐趣。
"起来了。"他应道,声音刻意压低,听起来宛如一位演技粗陋的话剧演员,企图以喑哑表现困倦,却只能引人发笑。
洗漱时,陆景深望着镜中的自己,那张年轻的面孔上写满了矛盾。既有着高三补习熬出来的疲惫,又挂着少年特有的不甘。若用中国古代相术来看,此乃"面相不符",眉宇间有科举魁首之相,嘴角却又噙着几分叛逆不驯。这种矛盾在他体内已然酝酿多时,如同酒窖中那桶外表平静却内里翻腾不休的美酒,只等一个契机便会喷涌而出。
餐桌前,父亲照例埋首于报纸之中,仿佛那些黑色的铅字比家人的面孔更值得注视。陆景深往嘴里塞着馒头,咀嚼的动作机械而规律,活像是按照严格工序生产零件的流水线工人,既不能太快以免影响质量,又不能太慢以免贻误工时。
"王主任的儿子已经完成了《哈佛分子生物学》整套习题,"父亲忽然开口,声音不疾不徐,却自有一种不容回避的威严,"你那套做到哪里了?"
这问题看似平常,实则暗藏机关。所谓"王主任的儿子",不过是父亲用来刺激他上进的一根无形鞭子,如同农夫赶牛时手中那根看似无害实则伤人的竹鞭。这类家长最爱拿别人家的孩子作比较,殊不知孩子之间的差异,犹如鸟与鱼的区别,后者再努力也不会飞翔,前者再勤勉也难游深海。
"还剩最后一章,"陆景深答道,眼睛直视碗中的稀粥,仿佛那浮在表面的几粒米粒构成了一幅值得深思的图案,"周日能完成。"
父亲闻言,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个不置可否的音节,介于满意与不满之间,如同食客品尝了一道菜肴后发出的含混评价,让厨师既不至于绝望,又不敢有丝毫松懈。
待父母背影消失在门廊尽头,陆景深便如同被解除了咒语的提线木偶,浑身一松,整个人几乎要瘫倒在椅子上。他掏出手机,翻开日历——七点半至十点,张教授生物竞赛班;十点半至十二点,李老师物理强化;下午一点至三点,赵老师数学冲刺;三点半至五点,王教授英语听力。这密密麻麻的安排,与其说是学习日程,不如说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牢笼,将他的青春一寸寸禁锢其中。
然而今天,他决定撕开这张网的一角。
想到这里,陆景深的嘴角不经意地上扬,露出一个介于狡黠与释然之间的微笑。他迅速收拾好书包,特意挑选了几本厚重的教辅书塞进去,让它保持平日的饱满形状。随后他将手机调至静音,把备用钥匙藏在书桌抽屉最深处,防止父母回家后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出走计划。
"就像一场精心策划的越狱,"陆景深自言自语道,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,又有几分期待,"区别只在于狱警是自己的父母,而越狱者是一个想偷得半日闲的高三学生。"
出门时,他特意将校服穿得一丝不苟,领口平整,纽扣齐全,裤线笔直。这副乖学生的装束不啻是一种完美的伪装,正如古代宫廷中那些阴谋者,往往身着最为庄重的朝服,以掩饰内心的不轨之念。他甚至还带上了平日里最令人生厌的生物竞赛资料,以防不测。
公交站台上,陆景深与往常不同,并未乘坐开往补习中心的 7 路车,而是等候着通往市郊的 29 路。站在他身旁的,大多是些打扮朴素的工人和市民,脸上带着周末特有的慵懒与轻松。他们望向这个身着整齐校服的学生,眼中满是好奇,仿佛在看一位误入凡间的谪仙,不知为何会在此时此地出现。
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城市的边缘地带,窗外的景色渐渐从高楼林立变为低矮平房,继而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田野与树林。陆景深将额头贴在微凉的玻璃窗上,感受着车身的震动传递到颅骨,再共振至大脑,产生一种奇特的眩晕之感。这感觉既不愉快也不难受,倒像是某种提醒,告诉他自己正在偏离既定轨道,驶向未知的方向。
"下一站,青山天文台。"
车载广播的机械女声将他从恍惚中唤醒。陆景深猛然直起身来,仿佛一个沉睡多时的人被突然惊醒。他望向窗外,远处山坡上的白色圆顶建筑已经隐约可见,如同一颗硕大的珍珠镶嵌在翠绿的树海之中。
下车后,陆景深踏上了通往天文台的山路。阳光温和而不炽热,穿过树叶的间隙,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山间的空气清新得近乎奢侈,与城市中那混杂着汽车尾气、建筑粉尘和人群喧嚣的浊气截然不同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将这珍贵的清新储存在肺部最深处,带回那个被补习班粉笔灰充斥的世界。
"你还真来了。"
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,如同一颗小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,激起层层涟漪。陆景深抬头望去,只见林星辰正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,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,在她身上投下摇曳的光斑,恰如天上星辰的微光洒落凡间。
"我答应过的事情,向来说到做到。"陆景深故作正经道,声音中带着几分做戏的成分,好似一位努力模仿大人说话方式的小孩,令人莞尔。
林星辰闻言轻笑一声,那笑声清澈如山涧溪流,毫无矫饰之态: "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假,好像电视剧里那些不靠谱男主角的台词。"她调侃道,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。
这句话如同一记轻巧的耳光,将陆景深的伪装一巴掌拍散。他尴尬地揉了揉鼻子,脸上的表情介于窘迫与释然之间: "好吧,其实我也没想到自己真能来。你知道,逃课对我这种'三好学生'来说,就像是和尚偷吃了禁果,既刺激又惶恐。"
"哟,陆同学还挺会比喻,"林星辰从岩石上轻盈地跳下,落地时如同一片羽毛,悄无声息,"不过我倒觉得,你更像是个终于摆脱了紧箍咒的孙悟空,一身轻松却又不知所措。"
两人相视一笑,那笑容中既有对彼此理解的默契,又带着些许少年人特有的羞涩。这笑容若是被张主任看见,定会断言他们已坠入情网,需要立即"扑灭这星星之火,以免燎原"。然而此时此刻,在这远离尘嚣的山间小路上,一切关于成绩、高考、前途的焦虑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,如同隔着毛玻璃望见的影子,轮廓依稀可辨,却已失去了逼人的压迫感。
天文台建筑已有些年头,白色的圆顶被岁月染上了淡淡的黄色,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,虽然容颜已老,却依然挺直腰背,傲然屹立。入口处的铁门上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牌子: "设备检修,暂停开放",横亘其上的铁链与挂锁昭示着这不是一时半会的关闭。
"别担心,我有办法。"林星辰神秘一笑,带着陆景深绕到建筑背面。在一处被藤蔓覆盖的墙角,她拨开杂草,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洞口。"管理员王叔告诉我的,"她解释道,"他说年轻人好学上进,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"
陆景深看着这个秘密通道,不由想起《爱丽丝梦游仙境》中那个通往奇妙世界的兔子洞。只不过他不是爱丽丝,而是一个在高考重压下喘不过气的高中生;眼前这个洞也不会通往什么幻想国度,而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天文台。然而此刻,这平凡的洞口却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吸引力,仿佛另一端连接着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,一个没有补习班、没有高考、没有家长期望的自由国度。
"我想,这应该算是'擅入民宅'的行为吧?"陆景深半开玩笑地问道,眼睛却紧盯着那个洞口,如同沙漠中的旅人凝视一汪清泉。
"第一,这是公共设施,不是民宅;第二,我们是来学习天文知识,不是来破坏设备;第三,"林星辰狡黠一笑,"你现在后悔的话,还来得及赶上下一班去补习班的公交车。"
这番话如同一记轻柔却有力的推搡,将陆景深心中最后一丝犹豫推向崩塌。他耸了耸肩,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: "好吧,反正今天已经是个'叛逆少年'了,不如彻底一点。"
钻过洞口,眼前豁然开朗。天文台内部空间宽敞而幽静,夹杂着一股金属与机油的气味,既陌生又莫名令人安心。大厅中央矗立着一台巨大的望远镜,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,俯视着这对不请自来的访客。
"这是 80 年代从苏联引进的反射式望远镜,"林星辰介绍道,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自豪与热忱,"口径 1.2 米,放大倍数..."她滔滔不绝地讲解着技术参数,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,那是一种纯粹的、不掺杂任何功利目的的热爱之情。
陆景深听得半懂不懂,却被她的热情所感染,不由自主地点头微笑。他忽然想起苏雨微谈论文学作品时的样子,钟南辞讨论物理问题时的神态,甚至杨舟解答数学题时的专注。这些普通的高中生,在高三生活的重压下,依然保留着对某些事物的单纯热爱,和那沙漠中的仙人掌一样,即使在最恶劣的环境中,也能顽强地绽放出生命的绿意。
"你在听吗?"林星辰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现实。
"抱歉,"陆景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,"我只是在想,你讲解望远镜的样子,跟我们班主任讲解高考重点完全不同。"
"哦?有什么不同?"
"你的眼睛是亮的。"他脱口而出,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肉麻,如同那些狗血偶像剧中的台词,隔着屏幕都能闻到一股馊味。
出乎意料的是,林星辰并未如他预想的那般嗤之以鼻,而是微微低下头,嘴角却悄然上扬: "谢谢,这是我听过最好的赞美。"她的声音轻柔如羽毛拂过水面,在空旷的天文台内激起细微的回响。
一时间,两人陷入一种奇特的沉默。这沉默并非尴尬,而是一种默契的共鸣,像两枚音叉相互感应,在无声中产生共振。陆景深望着眼前这个身材单薄的女孩,忽然意识到她与自己所熟悉的那些高中生有着本质的不同。苏雨微温婉优雅却循规蹈矩,钟南辞刚强果决却不失世故,杨舟聪明机敏却缺乏定力,而林星辰...她就像是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异类,既不为高考所困,亦不为世俗所扰,只沉浸在自己的星空中,自得其乐。
"来吧,"林星辰忽然转过身,向楼梯走去,"带你看看真正的星图。"
陆景深跟随她上了二楼,来到一间布满了星图的小房间。墙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星象图,有印刷精美的专业星图,也有手绘的观测记录;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据和符号,旁边是几本翻得起毛的天文学著作。这个房间就像是一个秘密基地,承载着一个少女对浩瀚宇宙的全部热爱与探索。
"我通常在这里整理观测数据,"林星辰指着桌上的笔记本,语气中带着不无自豪的成就感,"从初中开始记录的,已经有几百颗不同星体的观测记录了。"
陆景深翻看着那些笔记,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震撼。这些密密麻麻的数据与素描,不是为了应付考试,不是为了取悦父母,甚至不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,仅仅是出于一种纯粹的热爱。在这充斥着功利主义的时代,这种不计回报的痴迷显得如此珍贵而稀罕,宛如沙漠中的一泓清泉,不惹人注目却滋养灵魂。
"为什么选择天文学?"他不禁问道,声音中充满了真诚的好奇。
林星辰走到窗前,望着远处的山峦,阳光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。她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开口: "也许是因为,相比于这个世界上的纷纷扰扰,星空更加永恒。"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,"人的一生太短暂了,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但那些星星,已经存在了数十亿年,在我们出生前它们就在那里,在我们离去后它们依然会在那里。"
这番话语中蕴含的哲思,远超一个普通高中生应有的深度。陆景深怔怔地望着她,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清这个女孩。在这个年纪,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眼前的考试和分数上,很少有人会思考生命的意义与宇宙的永恒。然而林星辰似乎早已超越了这些世俗的牵绊,直面着更为本质的问题。
"先天性心脏病,"林星辰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,平静地道出了自己的秘密,声音中没有半点自怜或悲壮,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,"医生说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。"
这突如其来的坦诚如同一记重锤,击中了陆景深心中最柔软的部分。他一时语塞,不知该如何回应。在他十七年的生命中,还从未如此直接地面对过死亡的话题。死亡于他而言,不过是语文课本中那些古代文人笔下的感叹,或是历史课本里那些遥远人物的结局,从未如此真切地与现实生活联系起来。
"所以,我选择记录星空,"林星辰继续道,眼中闪烁着平静的光芒,"这是我与永恒对话的方式。也许有一天,当我不在了,会有人继续我的观测,继续记录那些星星的轨迹。"
陆景深只觉得胸口一阵发紧,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涌上心头,既不是同情,也不是怜悯,而是一种深深的敬意与震撼。在这个被高考和分数定义价值的世界里,林星辰却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径——不是为了活得更久,而是为了活得更有意义。这种超越功利的生活态度,如同一道明亮的闪电,瞬间照亮了陆景深内心深处那个被功名利禄尘封已久的角落。
"教我吧,"他忽然说道,声音中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坚定,"教我如何观星,如何记录。"
林星辰转过头来,脸上露出一个介于惊讶与欣喜之间的表情: "你确定吗?这可不会对高考有任何帮助。"她半开玩笑地提醒道,眼中却闪烁着期待的光芒。
"去他 X 的高考。"陆景深脱口而出,这句话如同一把钥匙,打开了他心中那个尘封已久的囚笼,释放出那个真实的自我。他微微一怔,随即大笑起来,那笑声中既有对自我束缚的嘲讽,又有对未来可能的期许。
林星辰也笑了,她的笑容明亮如初升的朝阳,驱散了房间内所有的阴霾。"那就这么说定了,"她伸出手,做出一个郑重的握手姿势,"从今天起,每个周六,这里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。"
陆景深握住她的手,只觉得那纤细的手指中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,如同一根绳索,将他从名为"高考"的泥沼中拉出。在这一刻,他忽然明白了"平行世界"的含义——周一至周五,他是那个循规蹈矩、追逐高分的"三好学生";而每个周六,他将成为一个追逐星空、探索未知的自由灵魂。
两个世界,两种人生,平行而行,互不干扰。
当夕阳西下,余晖如血,两人不得不结束这次秘密会面时,陆景深的心中已经装满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充实。他站在山顶,俯瞰着远处灯火初上的城市,恍然大悟。十七年来,他一直在井底仰望天空,以为那方寸之地便是全世界;直到今天,他才第一次爬出井口,发现世界远比想象中宽广,而自己的人生,也绝不应该被一纸高考分数所定义。
"下周见?"林星辰站在他身旁,微风拂过她的发梢,如同一首无声的歌谣。
"下周见"陆景深坚定地点头,语气中是前所未有的笃定。
归途中,夜幕降临,星辰初现。陆景深仰头望天,忽然觉得那些遥远的光点不再陌生,而是一个个熟悉的老朋友,默默见证着人间的悲欢离合。而他,从今天起,将不再是那个被命运推着前行的西西弗斯,而是有了自己选择的勇气,哪怕只是在每周六的"平行世界"里。
他掏出手机,发现已有二十多个未接来电,大多来自父母和补习班老师。在往常,这必定会让他心生恐惧,如同犯了滔天大错。然而此刻,他却出奇地平静,仿佛那个唯唯诺诺、畏首畏尾的陆景深已经被留在了山顶的天文台,而现在的他,是一个全新的自我。
"喂, 妈。"他主动拨通了电话,声音镇定自若。
"你跑哪去了?补习班老师打电话来说你没去"母亲的声音中充满了焦虑和愤怒。
"我去图书馆了,"他平静地撒了一个谎,声音中没有半点心虚, "复习效果不好,想换个环境。手机调了静音, 忘记看了。"
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,似乎在消化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。"下次记得先说一声,"母亲最终说道,语气中的责备明显减轻,甚至带上了几分欣慰,"自主学习是好事, 但也要注意劳逸结合。"
挂断电话,陆景深不禁莞尔一笑。成年人的世界总是充满了奇妙的悖论。他们嘴上说着要孩子"独立思考"、"自主学习", 实际上却恨不得安排好每分每秒;他们声称重视"素质教育",却又将孩子逼进题海之中。而最可笑的是, 他只需要用"自主学习"这个漂亮的借口,就能让他们对他的逃课行为心悦诚服, 甚至引以为荣。
公交车缓缓驶入车站,车窗玻璃映出陆景深的面容, 那脸上的表情介于讽刺与释然之间,如同一位洞悉了世间荒谬却不得不与之共存的智者。他知道, 从今往后,他的生活将一分为二。工作日的他依然会是那个完美无缺的"别人家的孩子",而周六的他,则将成为一个追逐星空的自由灵魂。
这种双面人生,乍看荒谬,实则明智。正如庄周梦蝶, 不知庄周化蝶,还是蝶化庄周;又如那西西弗斯, 日复一日推石上山,却在重复的劳作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意义与自由。
"我们必须相信,西西弗斯是幸福的。"陆景深轻声念出这句曾在书中读到的话, 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。
周六,他的平行世界,他的救赎之日。